陋的布幔遮挡着灼人的日光。



刘理勒住骆驼,翻身而下,对马昭道:



“先生,日头毒辣,不妨在此稍作歇息。”



“你我……细谈。”



他刻意加重了“细谈”二字。



马昭自然从善如流,跟着下驼。



护卫们迅速散开,占据有利位置警戒。



店家见是长史殿下亲至,惶恐又激动地奉上本地最好的葡萄酒和几样精致的西域干果、烤饼。



二人相对而坐。



刘理挥退了欲上前伺候的随从。



亲自执起那略显粗糙的陶壶,为马昭和自己各斟了一碗殷红如血的葡萄酒。



他举起碗,目光灼灼地盯着马昭:



“马先生,方才所言,关乎国本,非同小可。”



“孤愿闻其详。”



说罢,自己先饮了一口。



马昭不慌不忙地端起酒碗,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,并未立即饮用。



他迎着刘理探究的目光,缓缓道:



“殿下可知,如今之大汉,看似鲜花着锦,烈火烹油。”



“实则内里,潜藏着一股巨大的暗流?”



“暗流?先生指的是?”



“军功阶层。”



马昭吐出四个字,一个在本时代格格不入的词汇。



如同掷出四块冰冷的石头。



“自先帝起兵,至如今天下一统。”



“二十余载征战,造就了太多因军功而显赫的家族。”



“他们盘根错节,占据朝堂要津,手握地方权柄。”



“拥有着大量的封邑、田产、部曲。”



“其势之大,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。”



刘理眉头微蹙,反驳道:



“此事孤亦知晓。”



“然姨父……李相高瞻远瞩,早已看到此节。”



“他不是已主动放权,归政于陛下。”



“并大力推行科举,擢拔寒门,以平衡朝局吗?”



“且他自身清廉,约束子弟,天下皆知。”



“此正是为了抑制你所谓的军功阶层过度膨胀。”



“为何在先生口中,却成了隐患?”



“哈哈哈!”



马昭忽然笑了起来,笑声在空旷的凉棚下显得有些刺耳。



“殿下啊殿下,您终究是仁厚。”



“李相放权?收敛锋芒?”



“非是他愿放,而是他不得不放!”



“非是他锋芒已敛,而是他的锋芒太过耀眼。”



“即便他自囚于府邸,闭门谢客。”



“仅凭他李翊二字,依然是大汉帝国最亮眼、最无法忽视的明星!”



“他站在那里,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,一种权力的象征!”



“他所谓的收敛,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!”



“他推行的科举,擢拔的寒门,其中多少又与他李氏门生故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?”



“他确实是在抑制其他军功阶层,但他李家,本身就是最大的军功阶层。”



“是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最粗壮的那条根!”



“他如何能真正斩断?他又岂会真正自断根基?”



这一连串的反问,如同重锤,一下下敲在刘理的心头。



他端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,脸上的从容渐渐被凝重所取代。



他发现自己竟难以反驳。



马昭所言,虽有些偏激,却直指核心。



揭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,露出了底下冰冷而残酷的权力逻辑。



“所以……先生方才说,百年之后,汉室天下未必属刘氏……”



刘理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。



马昭见刘理已然入彀,心中冷笑更甚,面上却是一派洞察世事的睿智与忧色。



他抿了一口葡萄酒,那酸涩的滋味让他精神一振,继续剖析道:



“李相乃不世出之奇才,他岂能不知此患?”



“然则,牵一发而动全身,他亦无法轻易撼动这庞大的利益集团。”



马昭不断抛出新奇的词汇。



这都是刘理平生从未听过的,又仿佛在以前哪里好像听到过。



就连这其中的逻辑都仿佛有些印象。



“于是,他想出了一个看似高明,实则为饮鸩止渴的权宜之计——”



“那便是以他李家为主导,联合关家、张家、诸葛家等少数几个最顶级的家族。”



“形成一个稳固的核心权力圈,共同压制、平衡其他次一级的军功阶层。”



“此策短期内或可见效,能维持朝局稳定。”



他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愈发冰冷:



“然,此非长治久安之策!”



“只要国家还在发展,财富还在积累,权力还在运作。”



“那么,腐败便会滋生,欲望便会膨胀。”



“等李相、关将军、张将军、诸葛丞相这一代开创基业、尚有情谊与理想维系的老一辈相继凋零。”



“他们的第二代、第三代子孙,还能保持父辈的默契与克制吗?”



“利益面前,亲情、盟约,往往不堪一击。”



“到那时,这几大家族本身,就会成为新的、更稳固的既得利益集团。”



“甚至……是架空皇权的庞然大物!”



马昭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如刀,直视刘理有些失神的双眼:



“故而,在下断言,未来之汉室。”



“天子是否仍姓刘,或许尚在未定之天。”



“但皇室之权柄,逐渐被李、关、张、诸葛这几家瓜分、架空,却是可以预见之事!”



“若届时,皇室不甘于傀儡之位,欲奋起反抗……”



“殿下,那必将是一场席卷天下、血流成河的大动荡!”



“其惨烈,恐犹胜当年楚汉之争!”



凉棚之下,一时寂然。



只有沙漠的热风穿过布幔,带来呜咽般的声响。



刘理脸色变幻不定,握着酒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



马昭描绘的前景,太过骇人,却又……



逻辑严密,直指人性与权力的本质。



这让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。



良久,刘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。



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,仿佛要借那酒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。



他放下酒碗,目光重新聚焦在马昭脸上,语气沉重:



“先生此言……实属大逆不道。”



“然,此处唯有你我,孤准你直言不讳。”



“照先生之说,难道此局……已是死局,毫无破解之法了吗?”



他不知不觉间,已用上了请教的口吻。



“破解之法?”



马昭嘴角勾起一抹奇异而冰冷的弧度,那笑容在他扭曲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。



“自然是有的。”



“只是……此法非仁者所能为,非善者所能行。”



“其过程,必将伴随着空前的血腥与暴力。”



“堪称刮骨疗毒,壮士断腕!”



“孤愿闻其详!”



刘理急切地道。



“唯有爆发一场空前规模的内乱!”



马昭的声音斩钉截铁,如同金石交击。



“类似前汉景帝时之‘七国之乱’!”



“然,其意义,并非在于平定了几家不服王化的诸侯,而在于——战争本身!”



战争本身?



刘理已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,但听到马昭这个新奇的观点,他更加感到不解。



这何谓战争本身?



只见马昭顿了顿,让这残酷的结论在刘理心中沉淀,然后才继续道:



“大规模的战乱,会导致人口锐减,社会财富重新洗牌。”



“更重要的是,它能在乱局中——”



“无情地清洗掉那些盘踞高位、阻碍国家活力的旧贵族、旧势力!”



“大量的既得利益者会在战火中灰飞烟灭。”



“他们所占有的土地、财富、人口会被释放出来。”



“届时,自然会有新的、更有活力的阶层,在废墟上崛起。”



“凭借军功或才能,重新瓜分利益,登上权力舞台。”



“如此,便完成了一次权力的‘换血’。”



“如同人体新陈代谢,腐朽去除,新生注入。”



“从而使整个政权得以延续其生命力。”



看着刘理震惊而沉思的表情,马昭进一步阐述他的“暴力学说”:



“总而言之,一个政权,若想长久,便需要周期性的‘换血’。”



“土地兼并也好,贪污腐败也罢。”



“其根源都在于旧势力掌权太久,形成了坚固的利益壁垒。”



“从而堵塞了贤能之上进之路,也吞噬了国家成长的养分。”



“唯有通过剧烈的动荡——无论是内战还是外患引发的内部重组。”



“只要打破这壁垒,让新势力上台。”



“才能为国家注入新的活力,延缓其衰亡。”



“观如今之大汉,开国功臣之后裔。”



“多少人并无显赫功绩,仅凭祖荫,便坐拥广袤田宅、万千僮仆。”



“掌握着国家大半财富与资源。”



“待这些资源被瓜分殆尽,底层军民无立锥之地,无晋升之阶时。”



“矛盾如何不爆发?社会如何不乱?”



这一番石破天惊的言论,如同在刘理脑海中投下了一颗巨石,激起滔天巨浪。



他自幼接受的乃是儒家仁政爱民、忠君体国的教育。



何曾听过这等将王朝兴衰归结于暴力循环与利益清算的冷酷理论?



然而,他并非迂腐之人。



治理西域的经历也让他对现实有了更深的认识。



他仔细咀嚼着马昭的话,虽然觉得极端。



却又无法完全否认其中蕴含的某种……残酷的真实性。



史书上的斑斑血迹,似乎都在为这番言论作注。



刘理沉默了许久,久到碗中的葡萄酒都失去了凉意。



他终于抬起头,望向马昭的目光中,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隐隐的钦佩。



他整理了一下衣冠,竟在座席上对着马昭微微欠身,行了一礼:



“先生高论,振聋发聩,孤……闻所未闻。”



“先生之见识,真是远迈古今,深邃如海。”



“除了孤之姨父李相,孤还从未见过有人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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