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这些年间,那些前往西洋贸易的近程船队也带来了不小的收获,世上已少有人再谈论那些远洋的船队。



正兴十六年,元结返回长安述职,薛白在宣政殿召见了他并屏退左右。



两人已许多年未见了,薛白看着元结两鬓的白发,叹道:“次山兄也老了啊。”



“臣身虽老,心不老。”



“朕欠你一个宰相之位。”



元结道:“没能为陛下办好远航之事,臣无颜回朝。”



“你还信朕吗?”



从他们的对话看得出正兴八年船队归来之事确实是他们伪造的假像。



这些年,谎言渐渐被拆穿,薛白并不放在心上,因他知道早晚必然能有结果的。



最难受的人反而是元结,每每要徘徊在相信与怀疑之间。



“信。”元结道,“陛下放心,这些年海运贸易渐兴,朝廷在海政上的投入很快就能收回来。”



薛白笑了笑,道:“你我所求的不是这点利益,而是大功业。”



说过此事,薛白话锋一转,却是提起了几个世家子弟。



“朕听闻崔洞如今还在支持海政?”



“是。”元结道:“但崔洞如此,乃别无选择而已。”



薛白道:“他做了对的选择,既然信朕,要不了多久,他会有巨大的收获。”



元结不知天子是何心思,想到之前以新法打压世家,沉吟道:“倒是让他捡了个便宜……”



“就让他得,无妨。”薛白道:“就由他开始,让世家贵胄们把目光从土地上移开,看看更广阔的海洋。”



这才是薛白布局的最大原因。



他对付世族的手段并不仅是打压,还有引导,以利益将他们从兼并土地引导到探索海洋,才是解决积弊,开拓未来的出路。



朝廷缺的并不仅是远航的财力物力,而是改变。



而此时,第一批像崔洞这样的世家子,还处在丧失了固有优越生活的沮丧中,丝毫不知自己将迎来怎样的泼天富贵。



这年冬月初九,元结还没返回江南东道,海边有渔民看到了天际有大船缓缓驶来。



“又有商船回来了!”



人们呼喊了几句,纷纷往港口赶去,将各种菜肴、果蔬、糕点担了放在路边叫卖,准备向那些船工们狠狠赚上一笔。



一开始,人们都习以为常,认为这是从西洋归来的船只。



直到有人忽然喊了一句。



“林济?是你吗?!”



时任海政司使叛官的袁志远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忽丢开了手里的文书,大步朝那边赶去。



有人转过头来,显出一张黝黑的脸,根本不像当年那个年少成名的状元郎。



袁志远愣了愣,一瞬间有些失望。



可等他定睛再一瞧,脸上顿时展露出了狂喜之色,不等大船停稳便踩着索梯爬了上去,扑过去与林济拥在了一起。



接着,林济身上散发的一股恶臭入鼻,袁志远差点呕了出来。



“哈哈哈。”



两人大笑不已,而当年他们相继中了进士时也不曾有过如此狂态。



“来。”林济拍了拍袁志远的肩,“带你看看。”



“早便看到你们的船吃水很深。”



两人脚步很快,蹬蹬蹬地便走下舱底,中间袁志远走得太急,还绊在绳索上摔了一跤,手在一块大石头上擦破了皮。



他撑起身来,才发现像杂物丢在地上的是一大堆铜矿石。



再往货舱看去,只见里面堆满了金银。



林济却对这些不屑一顾,直接带着他继续往前,直到推开一扇舱门。



“这是?”



袁志远愣了愣,意外地发现这间舱房上方竟是有阳光照下来。



他低头看着地上满地黑乎乎的东西,道:“这是土?”



“别动。”



林济见袁志远要伸手去挖地上的土,连忙拦住,道:“我种了作物。”



“作物?”袁志远眉毛一挑。



“再跟我来。”



林济兴冲冲地又推开一个舱房的门,里面堆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麻袋。



他解开一个麻袋,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直接往袁志远嘴里塞。



“吃。”



“这是?”

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林济道,“但也许就是陛下说的高产作物。”



“那我尝尝。”



袁志远也是心大,一听这话,张嘴便咬。



“啊!”



不多时,袁志远大呼起来。



“嘶……好痛,嘶……嘴唇烧起来了……嘶……”



开春,长安南郊,少原陵。



“这叫‘土豆’,这叫‘玉米’,这叫‘花生’,这叫‘红薯’,至于这个,就是个柿子。”



杜五郎手持着一把小铲子,在菜园里挖了土,之后与家人辨认着刚送来的新奇作物。



薛运娘不由惊奇,问道:“五郎怎么全都认的?你以前见过吗?”



“也算见过。”杜五郎抚着长须,缓缓道:“陛下以前画给我看过。”



说着,他看了眼身后的儿女们,又与薛运娘道:“往后我们的孙辈,便用这些作物当小名吧,好养活的很。”



“阿爷,我可还不想成亲,阿姐都还没嫁人呢?”



“阿苽人呢?”



“殿下也要来看阿爷种土豆,阿姐去迎他了。”



“那我有失远迎了啊。”



杜五郎随口感慨了一声,心里想的却是“种土豆有什么好看的,一国储君,正事不干,跑来瞎晃。”



不一会儿,杜菁带着李祚过来。



两人都已成年,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,一个长得魁梧英俊,并肩走来,仿佛一对璧人。



薛运娘见了,脸上不由自信地泛起笑意来。



杜五郎却是皱了皱眉,让小儿子杜葵去挤到两人中间将他们隔开。



其实他与天子早已恢复了当年的友谊,但对于权力斗争的畏惧已然深入内心,使他不愿意让女儿与东宫来往过甚。



前些时日,他还在写了一幅字挂在书房。



内容是“谨小慎微,如履薄冰”。



眼看李祚隔着杜葵还在与杜菁说话,杜五郎上前,道:“殿下。”



“叔父。”



李祚彬彬有礼地行了礼。



他每年都会来少陵原几次,与杜五郎也是相熟的。杜五郎不好行君臣之礼,遂道:“你是二姐的干儿子,唤舅舅就好。”



李祚颇有急才,应道:“若叔父愿入朝为官,必不失国舅之礼。”



杜五郎也就是在小一辈面前摆谱,实则根本不敢做此招祸之事,连连摆手道:“我与你说笑的。”



“是。”



李祚只应了一个字,却能够通过神态表现出想让杜五郎当岳丈的心思。



杜五郎招架不住这年轻人,摇了摇头,道:“种土豆吧。”



他这些年闲居田园,种庄稼果蔬颇有一手。让人意外的是,李祚竟也对这些事不陌生,谈起这些作物怎么种头头是道,想必是与薛白学过。



别的作物都种完,杜菁拿起一棵红色的小果子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


“辣椒。”



杜五郎正想回答,李祚已经抢先说道。



“说起这辣椒还有桩趣事,船队才回来,海运司使判官袁志远便咬了一口这辣椒,辣得嘴巴冒烟。”



听了这话,杜菁不像旁的小女子只会笑咯咯的,而是偏头一想,道:“他遭此小厄,却让你记得他的名字,值了呢。”



她这性子,不太像杜五郎与薛运娘,倒是与杜妗有几分相似。



李祚会心一笑,从杜菁手里接过那棵辣椒,剥开了,道:“辣椒与土豆不同,种子在里面。”



杜五郎当然知道,抢过那种子,种了下去。



待他扭头,正好见杜菁闻了闻李祚的手。



“呀,好呛,这东西真的能吃吗?”



李祚道:“杜叔父最擅长研究吃食了,可知这辣椒怎么吃?”



“试试吧。”



杜五郎擦了擦手,从他的菜棚里摘了些菜,领着众人去生火作饭。



研究新的菜谱算是他闲居生活的乐趣之一,今日这些新作物送来,除了种一部分,他早就跃跃欲试,想鼓捣些新菜了。



让厨娘杀了一只鸡,洗了些土豆,杜五郎犹豫了一下,还是道:“把那辣椒也切些来吧。”



这些菜他也是第一次做,可脑海里却总能回想起年轻时与薛白闲聊的场景。



很快,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,锅里腾起一阵白烟,呛得在外面等的年轻人连连咳嗽。



李祚却很开心。



少陵原杜宅,是他如同牢笼的东宫生活之外最放松的地方,只有在这里,他才能如普通人一样说笑,闻烟火气。



不一会儿,菜便好了。



不多时,菜肴做好端了上来,众人也不分尊卑长幼男女,在一张圆桌边围坐下来吃饭。



自从薛白走向了权力巅峰,他过往的一些习惯与观念反而在杜五郎这里保留了下来。



“这真的能吃吗?我不会也冒烟吧?”



杜菁看着那盘香喷喷的土豆烧鸡,眼睛里透出了警惕之色。



但她却是众人中第一个伸筷子夹了土豆的人。



吹了两口气,把那裹着汤汁的金黄土豆放入口中一嚼,她眉毛一挑,显出了讶然之色。



“好吃吗?”



杜五郎不急着尝,而是等着女儿的反应,微有些紧张。



只见杜菁用力点点头,非常肯定地道:“好吃!”



杜五郎这才浮现出了笑意。



这天他心情好,待到夜里,旁人散去,李祚说想请教他一些学业上的问题,他也答应下来,还难得拿出一瓶酒来,打算与李祚对酌几杯。



“你酒量如何?莫不是与陛下一般?”



李祚道:“也就是酒量,我比父皇略胜一筹。”



他这话听着像是谦虚之言,待两杯下肚之后,他脸上泛起红晕,人也微微摇晃起来,杜五郎便知他说的是实话。



此时不让李祚再喝已经晚了,杜五郎还想把酒收走,李祚却是把酒壶夺过来,自酌了一杯,双手捧着敬向杜五郎。



“叔父,此事本该由父皇与你提,但男儿大丈夫……自己的事自己作主!”



李祚说话已有点大舌头,但眼神中却也带着清醒与坚定。



“请杜叔父同意将阿苽姐许配给我!”



“你喝醉了。”



“没醉。”李祚愈发坚定。



杜五郎抚须不已,暗忖果然不该与这小子走得太近。



他是不情愿嫁女到东宫的,杜家已经在这方面栽了两次大跟头,对这等富贵避之唯恐不及。



可只悔当年没搬家到更远之地。



思来想去,他计上心来,长叹一声,拍着李祚的肩,道:“我找人算过一卦,杜家出不了皇后嫔妃,如此,你还敢娶阿苽吗?”(3/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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