颜真卿眼神中没有悲愤,只有深深的悲哀。



他叹息了一声,迈步出了中书门下,往国子监走去。



出皇城、进入务本坊,此时正是放学之时,生徒们从学堂里一涌而出,或三三两两走着,或相约去青楼楚馆,有人高声议论着如今长安城最时兴的故事,也有人追逐奔跑、嬉笑打闹着。



颜真卿驻足看着那跑跑跳跳的少年,羡慕着那蓬勃的朝气。



回忆起自己年少时,也曾……原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,自己年少时就像现在这样老成了,“三更灯火五更鸡”地读书。



他真希望大唐还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,而不是一个大病之后暮气沉沉的中老年人。



走过鲁圣人宫,绕进太学馆。



一间廨房中,韦述正端坐在上首,与郑虔、苏明源谈天。



颜真卿一进门,与韦述对望了一会,也没说话,但韦述见他表情,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。



“我正在问他们,天象是否出现过。”韦述开口,缓缓说道:“天为大,司天之事万不可操纵于宦员之手。彗星现或不现,岂可信口雌黄?”



事到如今,他首先说的反而不是个人的前程性命,而是是非对错。



他是史官,记述天下事,但求一个实实在在。



“昨夜国子监诸生员无一人看到彗星,可见权阉做事不择手段,长此以往,必败坏朝纲啊……”



颜真卿只是默默听着。



韦述忧于国事,念叨了许久,问道:“你是宰执,如何一言不发?”



“夫复何言啊。”颜真卿感慨道,“圣人重用宦官,改正朔。意在重振天威,更意在夺权,从谁手中夺权?”



他没把那个“我”字说出来,但答案也很清楚了,李琮首先要夺的就是他的相权。



“满朝皆言雍王意图谋篡,那我身为他的岳丈,必是他的党羽,处理朝政必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。实则我从未听他谈过篡逆之事,便连争储,我与他从未谈过。”



说到这里,颜真卿长叹了一声。



“我为天子忠臣,而非雍王党羽……这般说,你们相信吗?”



郑虔先答道:“我为太学博士,乃雍王之师。若雍王有心谋篡,最先提携的便该是我等。夺了储位,我等则东宫属臣,往后位列三公。”



他笑了笑,抬起双臂,两袖清风,继续道:“可如今我等还只是小官啊,小官。”



苏明源不由笑了起来。



这是问心无愧的笑。



颜真卿每天忙着处理国事,悉心照料着这个大病方愈的唐王朝,忙碌疲惫,已经很久没这般开怀地笑过了。



四人笑着笑着,渐渐地,笑声息了,许久没人再说话,悲意又浮上眼中。



“自从长安被围困以来我等忙于守城、平叛,手握重权,没能顾得上圣人心意,不小心成了权臣啊。我几次上奏,请圣人亲贤臣、远小人,反而让圣人视我为大敌。既如此,我又如何出言规劝圣人?”



韦述听罢,忧心忡忡地道:“会怡笑大方,怡笑大方啊!”



他们想阻止的其实不是改正朔,而是圣人这种听信宦官,为了树立权威而胡说八道的行为。



这就好比太上皇当年不断制造祥瑞、改年为载。前事不忘,后世之师。可这才多久,圣人就要重蹈覆辙,怎不让他痛心疾首。



没有人知道,他们这些表面上的雍王党羽,所作所为,全是因为忠于圣人。



当然,他们忠的也不是李琮这一个人,而是圣人。



“圣人欲迁韦公为连州刺史。”颜真卿开始说起正事,道:“我已驳回了中旨,但韦公当众失言,这一时贬迁怕是免不了了……”



苏明源连忙道:“贬迁也就罢了,可看那权宦之意,分明是要害韦公!”



韦述自知难逃一死,老泪纵横,开口就要交代后事,请好友们照料好他的家小。



颜真卿却安抚道:“放心,定不会让韦公有不测。连州太远。广陵太守李峘出任河南道常平使,广陵郡颇有阙额,请韦公暂任扬州刺史,如何?”



“扬州刺史?”



“一定保韦公周全。”



韦述闻言,竟有种死里逃生之感,连忙应下,唏嘘不已。



过了一会,他不免问道:“可圣人能答应吗?”



颜真卿抚须不语。



来之前,他已然想过了,其实不论圣人同不同意,他的权力来源其实并不是宰相的官职。



而是远在范阳的薛白。



~~



窦文扬已迫不及待地去找李琮告了颜真卿一状。



这次,不仅是要除掉韦述,还要打压打压颜真卿。



他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,罢相还是难了一些,但可以收回颜真卿的大部分权力,再设一个宰相来批旨。



“果真能做到?”



李琮一听就十分疑惑。



窦文扬当即慷慨陈词,道:“雍王初至范阳,立足未稳。此时圣人哪怕对他的党羽多有打压,他也绝不会起兵。”



这是心理博弈,他能确定,薛白不会因为颜真卿的权力被分走一部分就诉诸武力。



那就敢做。



他把这其中的道理分析给李琮,李琮恍然大悟,搓了搓手,面露喜色。



“便再任命一个宰相,可有人选?”



带着憧憬,两人还在商议,却有内侍匆匆赶来,递上一封奏折。



李琮甚少见此情形,喝问道:“何事?!”



“回圣人,是颜相的奏折。”



“他又要诤谏朕不成?”



“颜相……请辞了。”



李琮闻言,脸色当即就变了。



他接过奏折一看,却见颜真卿的奏折更像是一封信,所言都是平常事,说他要到扬州接回家眷,送女儿到范阳与女婿团聚。



那些漂亮的字迹、饱藏的情感,李琮都看不进去,只感觉到了威胁。



他巴不得颜真卿致仕。



可这封信说的根本不是致仕,是挑衅,是震慑。



一个臣子,竟敢震慑君王。



“臣早知颜真卿居心叵测。”窦文扬看过奏折,当即跳了脚,尖声道:“为人臣子,竟如此跋扈,他如今是愈发明目张胆了!”



“朕该如何做?”李琮问道:“总不能批允了他的辞呈吧?”



窦文扬一愣,张了张嘴,感到一阵心虚。



对薛白的恐惧又占了上风。(3/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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