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圣人正在亲自为右相祈福。”高力士道:“这些国事,右相可与老奴说,如何?”



“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分配粮草不公,苛待归附的突厥人,致李献忠叛逃,老臣请治他之罪,咳咳。”



早在去年李林甫就想对张齐丘动手了,因薛白阻挠,再加上南诏一战正在进行,他才按捺下来,如今则只能拿张齐丘来担当致阿布思叛逃之罪了。



至于安禄山,势力太大,又深得圣人信任。李林甫病重之际已不敢与之交恶。



“右相放心。”高力士道:“此事我一定向圣人转达。”



李林甫听了,隐隐察觉到圣人似乎有不再见他之意,再次抬头向朝元阁上看去,眯起一双老眼,只见圣人端坐在那一动不动。



时近上元节,月光很亮,照在圣人的脸上,泛起如白玉一般的光泽。



“咳咳咳咳!”



李林甫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。



他已意识到了一件事——朝元阁上坐着的不是圣人,而是他命工匠依圣人样貌雕成的汉白玉像。



那玉像雕刻得有多唯妙唯肖,今夜就有多嘲讽。



这便是所谓的君臣情义,他为圣人鞍前马后、呕心沥血十余载,到了垂死病中之际,圣人却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面。



哪有什么“元气”,他今日就不是为了吸食圣人的元气而来,而是有太多事放心不下,希望能面见天子,交代了身后事,尽到最后的职责。



可笑。



“右相,这是怎么了?”



“无妨,无妨。得圣人元气,老臣已好了许多。”李林甫笑了起来,道:“可元气太重,再下去,老臣就承重不起了。”



他似乎真的好了很多,脸色甚至都红润了起来,眼睛里也有了神彩。



“那?”



“老臣想……拜别圣人。”



这次,李林甫没有让人拦住他,艰难而努力地从肩舆里站起身来,对着高楼上的汉白玉像,缓缓地拜了下去。



他这一辈子担了无数的骂名,他也很清楚自己死后难免一个“奸佞”之名,因为他为圣人承担了所有。当然,圣人也给了他想要的无尽权力。



可惜君臣一场,再无相见之日了。



“圣人上元安康,臣告退,唯愿吾皇千秋万岁!”



李林甫声音嘶哑,竭尽全力地喊出了这一句话。



朝元阁上,圣人依旧岿然不动,默默无言,月光照在那张汉白玉雕成的脸上,仿佛真的能千秋万岁,永世不老。



~~



因圣人每每在华清宫一住就是数月,朝臣们在骊山多置有别业,李林甫自是不例外,当夜便住进了骊山的别业。



他被扶到榻上,却不躺下,而是支着身子,道:“我不睡,交代你几件事。”



“阿爷,你真的要好了?”



李岫见他精神不错,不由大喜,道:“方道长说的真有用,沾染了圣人元气,伱的病就要好了。”



“把你的兄弟们都唤到骊山来,我要见他们。”李林甫道。



“阿爷?”



“王忠嗣必须除掉。”李林甫自知死期不远了,此时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,自顾自道:“李亨一旦登基,绝不会放过我们,唯有除掉王忠嗣,可让胡儿阻止李亨登基。”



他是为了圣人制衡太子的心意,得罪死了李亨,也把子孙的未来全都押在了赌桌上。



于是,扳倒李亨成了他一生的执念,也成了他临死前最放心不下之事。



与他一样想阻止李亨登基的人有两个,一个是安禄山,另一个是薛白。这其中,薛白实力弱小,偏是要求许多,既要保东宫一系的王忠嗣,又要对付可以合作的安禄山。



故而,李林甫终究是没能与薛白合作到最后,他是在权场沉浮了一辈子的人,最看重实际的利益,没办法把赌注下在一个太年轻的人那遥远缥缈的以后上。



但,脑子里思量着身后事,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总是挥散不掉。



“胡儿心思狡诈,不可太过信任,除掉王忠嗣之后,可再拉拢薛白制衡胡儿。但在王忠嗣死前,不可把他召回长安,以免坏事……”



提到薛白,李岫不由问道:“那杨国忠怎么办?”



杨国忠是眼下最接近相位的人,也是右相府这阵子一直在全力对付的政敌。



但此前,李林甫是不相信自己要死了,才会心心念念要守住相位,今日他自知寿命将尽,忽然发现往日最在乎的相位,到头来竟是最不重要的。



眼下最重要的事,是保证他身殁之后家族的安全。



“唾壶……恨我吗?”



“什么?”



即使是回光返照,李林甫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思考,他脸上的红润之色已褪去,疲惫地躺下,眼前一黑,再次昏迷过去。



黑暗中,他意识到自己马上要死了,心里却极不甘,一直在想着得活下去。



这强烈的求生欲使得他最后那一缕神魂整夜都未散,直到有人在耳边轻唤了起来。



“阿爷,国舅来了。”



“国舅”这词在右相府是甚少提起的,李林甫睁开眼,只见杨国忠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,脸上带着悲恸之色。



“你是?”



“右相上元安康,是我,杨国忠。”杨国忠赶到榻边,噙泪道:“半年未见,右相如何憔悴若斯啊?”



“老了,老了啊。”李林甫叹道,“你这是,才从益州赶到?”



杨国忠低头看了一眼,他满是泥土的靴子正踩着相府别业柔软的地毯上。



“是,我才到骊山,听闻右相病了,马鞭都没放便赶来了。还请右相早日痊愈,为圣人分忧,为百姓厚庇。”



只听这一句话,李林甫便知杨国忠是准备了说辞才来的,此来,不是因为两人交情深厚,而是要做样子给世人看,看他杨国忠知恩图报、值得托付。



“咳咳咳。”



李林甫忽然又咳了起来,撑着身子坐起,口中含痰,作势寻找着唾壶。



杨国忠却没有像当年刚到长安之时一样张嘴接,恍若没看到他的动作,只躬身在榻边,泰然自处。



有侍女捧着唾壶过来,李林甫吐出一口浓痰,躺回榻上,喃喃道:“今日不同往昔了啊。”



“可右相待我的重恩未变。”杨国忠以手指天,赌咒发誓道:“右相只管安心养病,家中但凡有事,我必当作是自家之事,两家荣辱与共,同气连枝。”



李林甫感到一阵疲惫涌上来,老眼凝视着杨国忠良久,心想这辈子树敌太多,恨他的人数不胜数,相比而言,杨国忠一直以来对他还算恭谨。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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